本文源自微信公众号“姜超宏观债券研究”。
摘要
增长与收入:一半海水,一半火焰?经济增长和收入分配是经济学中两个重要的主题。从增长的角度看,当前中国经济难言乐观,但从收入的角度看,我国上升势头依然强劲。那么,未来中国经济增长中枢会在哪里?人均收入是顺利跨过高收入门槛,还是落入中等收入陷阱?拉美、日韩、欧美呈现了三种不同的结果。本篇专题中,我们先考察拉美,其发展教训值得我们深思。
悲情拉美:国家百年失落,收入增长迟缓。20世纪初其实拉美国家已经比较富足,但经历了百年发展,却逐渐走向了衰落,这与其选择的发展道路密不可分。早期拉美国家以出口初级产品为主,但1930年代全球大萧条使其经济遭受了严重冲击,在痛定思痛之后,相继走向了进口替代的工业化道路。进口替代初期的确带来了拉美国家工业化程度的加深,但其科技实力并未同步提升,政府的过度保护使得企业创新动力较弱,研发投入强度长期偏低。根据世界银行的测算,1960年以来,巴西和韩国在人均GDP上所形成的巨大差异,绝大多数都能够被技术进步所解释。
分配失衡:重增长轻分配,经济奇迹幻灭。更为重要的是,在工业化带动经济增长的过程中,拉美国家普遍忽视了公平问题,未能有效解决悬殊的贫富差距,为最终落入“增长陷阱”埋下了伏笔。首先,土地集中问题在拉美国家一直未得到缓解,这是贫富分化加剧的重要根源,农村土地集中的状况以及城市工业化的发展,吸引了农村贫困人口进城,造成城市化率看似很高,但其实相当一部分人口居住在城市贫民窟中;其次,外资依赖是拉美国家经济发展模式的一大特点,而外部资金稳定性较差,政府常会通过超发货币的手段来解决短期国内资金不足的问题,进而引发通货膨胀水平的上升,扭曲了资本、劳动力和技术的定价,埋下了贫富差距扩大的隐患;最后,贫富差距扩大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在于错误的政策导向。政府依赖富人群体的支持,进口替代模式发展下“重增长、轻分配”,收入分化使得增长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并无实质性意义,“劫贫济富”令基尼系数迅速攀升。
深陷泥潭:民粹主义登台,经济人财两空。贫富差距扩大抑制内需的释放,进口替代深化面临着“出口竞争力下滑、进口仍在持续增长”的困境,国际收支压力不断增大,削弱外债偿还能力,最终爆发债务危机。随着债务危机的爆发,拉美经济陷入衰退,这导致了“民粹主义”在拉美各国粉墨登场,在其主导下,加强劳工保护和增加社会支出的高福利政策纷纷出台,但是,脱离经济发展阶段的政策并未达到预期效果,反而因为未能促进经济增长,贫富差距问题更加恶化,拉美在增长泥潭中最终越陷越深。
他山之石:如何避免重蹈拉美覆辙?回顾拉美经济的百年浮沉,有几点经验教训值得我们借鉴:首先,在增长模式上,贸易保护下的进口替代,可以在短期提高效率、提升工业化程度,但这仅适用于发展初期,若不适时推动产业结构升级、研发投入不足,技术上的短板必然导致生产率的下滑;其次,在收入分配上,拉美国家普遍重资本轻劳动、重外资轻内资、重增长轻分配,贫富分化问题层层发酵,最终导致饮鸩止渴的发展模式难以为继,并付出了债务危机的代价。这一点对于当下的中国而言,颇具警示意义,“牺牲公平换取效率”难以持续发展;最后,在政策选择上,同样经历危机,韩国转危为机顺势出清,并实现了产业结构的转型升级,拉美则深受“民粹”影响,最终在泥潭中越陷越深。这启示我们应尽量在做大经济蛋糕的同时,改进收入分配方式,若进入存量经济时代,应警惕“民粹”,收入分配的调整也应更为谨慎。
1. 增长与收入:一半海水,一半火焰?
在经济学中,经济增长和收入分配是两个重要的主题。
未来经济增长中枢会在哪里?是重回高增长、失速下滑,还是在适宜水平企稳?其二,未来居民人均收入走向何方?是顺利跨过高收入门槛,还是落入中等收入陷阱?
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,1960年以来,全球共有101个经济体经过一段时期的快速增长,步入中等收入经济体行列,但到2008年为止,大部分经济体在一开始的高速攀升后,经历了增长率和生产率的快速下滑,陷入了所谓的“中等收入陷阱”,而仅有13个经济体步入高收入发展阶段。
截止2018年底,总共有14个经济体GDP总量超过1万亿美元且人均GDP超过8000美元。相比之下,印度和印尼虽然GDP超过1万亿美元,但人均GDP不到4000美元,而卢森堡等小国虽然人均GDP较高,但经济体量偏小,都不具备可借鉴性。
而在这14个经济体,除中国外,大体可以分为三类:一类是曾经历高速增长,但最终却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,比如拉美的巴西和墨西哥;一类是二战后成功跻身高收入行列的,比如东亚的日本和韩国;还有一类是率先步入高收入阶段的,比如欧美的传统工业强国,其中尤以美国为代表。
本篇报告是“收入分配系列”的第一篇,我们将重点研究:为何曾经一度创造经济奇迹的拉美国家,最终经济失速下滑,落入“中等收入陷阱”,这对我们又有哪些借鉴?
2. 悲情拉美:国家百年失落,收入增长迟缓
拉美国家的失落百年。拉美国家从富足到衰落的发展历程值得我们深思。按照1990年国际元标准计算的实际人均GDP水平,1900年时阿根廷人均GDP水平约相当于美国的70%,智利约相当于美国的54%,即便到了二战后的1950年,阿根廷和智利的人均GDP水平也分别达到了美国的52%、38%,但到了1990年,两国只有美国人均GDP水平的28%。巴西和哥伦比亚同样经历了近百年的起伏,其状况略好于阿根廷和智利,但1900-2010年间两国相对于美国的人均GDP水平仅仅提升了6个百分点左右。
为什么拉美国家的经济会陷入百年失落?这还得从其选择的发展道路谈起。
进口替代的工业化之路。早期拉美国家以出口初级产品为主,但1930年代全球大萧条使其经济遭受了严重冲击。萧条过后,阿根廷、巴西、智利、哥伦比亚等拉美主要国家痛定思痛,相继走向了进口替代的工业化道路,其核心是限制工业品进口,并采取措施发展本国制造业,以实现本国产品对进口工业品的替代,促进本国工业化水平提升。在进口替代战略的指引下,对本国企业的政策保护逐渐加强,主要措施包括建立以关税手段为主的贸易壁垒、外汇管制以及补贴国内制造业企业等。
进口替代的确造成拉美国家工业化程度的加深。像阿根廷、巴西和智利在60年代末工业行业占GDP比重较50年代初提升幅度均在8个百分点以上。在就业人数上,20世纪60年代制造业与农业部门经济活动人口之比也较40年代有了大幅度的上升,制造业等工业行业在拉美经济中的重要性不断凸显。
研发投入偏低,技术发展落后。但是拉美国家工业化的科技含量不高,进口替代造成的保护环境使得企业创新动力较弱,研发投入长期偏低,即使是到了16年,巴西全国的研发投入强度也仅约1.3%,阿根廷、智利和哥伦比亚这三国甚至不足0.6%,而日本已突破3%、韩国更是超过4%,就连我国也在2%以上。世界银行所做的测算清楚地表明,1960年以来,巴西和韩国人均GDP上所形成的巨大差异,绝大多数都能够被技术进步所解释。
3. 分配失衡:重增长轻分配,经济奇迹幻灭
而在工业化带动经济增长的过程中,拉美国家普遍忽视了公平问题,未能有效解决悬殊的贫富差距,为最终落入“增长陷阱”埋下了伏笔。
首先,土地集中未见缓解,贫富分化重要根源。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,土地集中问题在拉美国家一直未得到缓解,以拉美第一大国巴西为例,03年其土地构成中,占地面积超过2000公顷的大农户仍占据全国土地面积接近三分之一,而占地面积不足10公顷的农户所拥有的土地面积仅2%,高度集中的土地状况延续到现在,是拉美国家贫富分化不断加剧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贫困人口进城,城市化率虚高。农村土地集中的状况以及城市工业化的发展,吸引了农村贫困人口进城,而拉美国家的工业发展和城市建设仍不充分,难以支撑规模庞大的农村流入人口。因此,虽然在工业化进程中,拉美国家的城市化率看似很高,18年巴西、阿根廷、智利和哥伦比亚四国均超过了80%。但事实上,很大一部分人口集中在城市的贫民窟里,比如巴西14年生活在贫民窟的城镇人口仍有22%。
其次,依赖外部资本,推升通胀压力。外资依赖是拉美国家经济发展模式的一大特点,如在1967年,拉美地区外资占GDP比重高达33%,而同期非洲、亚洲地区分别只有23%和11%,比拉美国家要低10个百分点以上。但外部资金稳定性较差,因此政府常会通过超发货币的手段来解决短期国内资金不足的问题,进而引发通货膨胀水平的上升。60年代像哥伦比亚、阿根廷和智利等国通货膨胀率水平均存在超过20%的时期,阿根廷和智利甚至一度分别突破了30%、40%。进口替代带来的国内产业保护加上通胀水平的抬头,扭曲了资本、劳动力和技术的定价,埋下了贫富差距扩大的隐患。
最后,重增长轻分配,政策“劫贫济富”。贫富差距扩大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在于错误的政策导向。政府依赖富人群体的支持,并未试图满足底层民众的诉求,将巨大的资源都投入到发展“进口替代政策”所需要的产业方面,社会财富被大量集中到少数人的手里。“重增长、轻分配”的发展模式虽然创造了举世瞩目的“经济奇迹”,但收入分化使得增长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并无实质性意义。
以巴西为例,军政府上台后依靠进口替代政策的深化,GDP增速从63年的0.9%一路攀升至73年的13.0%,并带动同期拉美地区经济增速持续上升。但从收入分配看,50%最贫穷人口、30%较贫穷人口所占国民收入的比重逐年下降,而5%最富有人口收入比重则大幅提升。在1964-1974年间巴西人财富结构中,10%的最富有者占有财富比例是75%,而50%的最贫穷人口则占比不到10%。“劫贫济富”令本已不低的巴西基尼系数继续攀升,60年已经达到50%,70年继续上升至56.5%,80年则进一步升至58.8%。
4. 深陷泥潭:民粹主义登台,经济人财两空
贫富悬殊抑制内需,外债过度爆发危机。贫富差距扩大抑制了拉美国家内需的释放,供需矛盾日益凸显,这就使得其深化进口替代的发展战略选择,面临着“出口竞争力下滑、进口仍在持续增长”的困境,国际收支压力不断增大。而70年代中后期国际市场利率的走低,则促使拉美各国大量举借外债,以进一步实现进口替代工业化进程。80年代初,拉美各国外债存量均达到年出口额的2倍以上,82年阿根廷和巴西外债存量超过当年出口额的4倍。出口能力弱化令拉美国家偿还外债的能力不断削弱,最终爆发债务危机。
但拉美国家并未借危机实现出清,而是在“民粹主义”的带领下,越陷越深。
“民粹主义”登台,公平难离增长。随着债务危机的爆发,拉美经济陷入衰退,而伴随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,失业率也持续攀升,这导致了“民粹主义”在拉美各国粉墨登场。拉美各国所采取的民粹主义政策并不完全一致,但其核心内容却是一致的,即通过政府主导的收入再分配和超出财政承受能力的补贴政策,学习发达国家的福利制度和就业保障制度,以达到快速提高低收入阶层的收入,快速缩小收入差距的目的。具体内容包括:
一是加强劳工保护。拉美民粹主义政策向劳工利益倾斜,包括:1)高度就业保护,劳资双方一旦签订劳动合同,往往是长期甚至是终身的;2)集体谈判,工会组织的集体谈判成果往往成为本行业和全国各行业的工资、劳动条件和各种福利的标准,且较难改变;3)高社会福利保障,拉美的社会保障水平在发展中地区是最高的,社会保障税率接近甚至高于发达国家。但从影响上看,一方面,工资和就业的双重刚性,令劳动力市场无法合理配置劳动力资源,也促使企业在长期以资本替代劳动,令失业问题更为棘手;另一方面,企业倾向于逃避巨额的社会保障税和解雇赔偿金,这导致非正规部门不断扩大,进入新世纪后,拉美各国非正规部门就业占比已普遍高于50%。
二是增加社会支出。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,拉美各国开始反思社会政策,意识到结构调整计划及经济改革并没有关注到大量穷人(占比约40%)的问题,于是引入社会安全网,并将有限的资源用于脱贫。其结果是,拉美各国的社会支出再度迅猛增长。以巴西为例,90年代初巴西联邦(中央)政府社会支出占GDP的比重约为11%,而加上地方政府的社会支出后,占GDP的比重已达18%,而到了90年代末,两者分别上升至13%和21%。然而,由于社会政策与经济增长脱节,大量增加的社会支出并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。
但是,脱离经济发展阶段的高福利政策,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,反而因为未能促进经济增长,令贫富差距问题更加恶化,失去增长的“公平”也并不可取,未能有效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,使得拉美在增长泥潭中越陷越深。
5. 他山之石:如何避免重蹈拉美覆辙?
回顾拉美经济的百年浮沉,有几点经验教训值得我们借鉴。
首先,在增长模式上,贸易保护下的进口替代,可以在短期提高效率、提升工业化程度,但这仅适用于发展初期,若不适时推动产业结构升级、研发创新投入不足,技术上的短板必然导致生产率的下滑。这是拉美经济昙花一现、最终沉寂的根本原因。值得庆幸的是,在增长模式上,我们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。
其次,在收入分配上,拉美国家普遍重资本轻劳动、重外资轻内资、重增长轻分配,农村土地过于集中、城市化速度远快于城镇化、过于依赖外资和进口替代,以及财富过于集中在少数富人手中等一系列问题,令贫富分化问题层层发酵,最终导致饮鸩止渴的发展模式难以为继,并付出了债务危机的代价。
拉美的经验告诉我们,“牺牲公平换取效率”难以持续发展,而这也是拉美最终落入“中等收入陷阱”的重要原因。
最后,在政策选择上,同样经历危机,韩国转为危机顺势出清,并实现了产业结构的转型升级,拉美则受“民粹”影响,从一个极端(牺牲公平换取效率)转向另一个极端(追求福利忽视增长),最终在泥潭中越陷越深。这带给我们的启示是:应尽量在做大经济蛋糕的同时,改进收入分配方式;若进入存量经济时代,应对“民粹”保持警惕,收入分配的调整也应更为谨慎。
(编辑:宇硕)